第十八回 什锦楼文采误杀 关帝庙树春遇拐

  花茂奔走入内,告禀花少爷,说:“宋教师在书房中恨气,把水晶瓶撩了,小男送茶入内,看见说他,哪知他反掌举拳要打小男,小男见势头不好,只得奔出。特来报知。”

  花子林听见此话,心中大怒,站起身便要向书房中去。柳树春道:“兄长休要发怒,且做假不知,待日后慢慢与他计较便了。”

  花子林方才止祝且按下花家,再说张永林公务到杭州,顺便来柳府探望,太太备酒款待。张永林在席间说起:“树春乃当世豪杰,在嘉兴曾经大闹三山馆,花家庄打擂台得胜,花子林慕他擒拿手法,要接他到府。舅兄心中只为太太在家,归心似箭,怎奈花少爷情意难拂,却逢小侄有事到此,顺便禀知。”

  又把八美图及华鼎山求他为媒人,亦说一遍。太太听见摇头道:“这个使不得,我们现在门户衰微,畜生又是一个书呆,全不想耀祖荣宗,把功名二字,一尽荒芜。谅他没有出头之日,哪里养得许多妻房?”

  张永林道:“舅兄乃是英雄之流,非久居人下之辈,将来决成大器。”

  太太方应允道:“既蒙大相公如此盛意,老身也推辞不得。”

  永林见太太应允,心下欢喜,酒罢辞别起身。柳太太款留不住,只得备下程仪相送。永林交代公务明白,然后下船回家。便将柳太太之话说与妻房知晓。又问花家之事,柳大娘又把重阳日花家前来迎接之事说了一遍。次日永林来至华府,鼎山接进入内见礼坐下,永林便将柳太太允许亲事说知。华鼎山提起:“沈员外十分蛮情,说他女儿现无着落,倘然回家之日,亲事又许他人,柳树春是赌咒不肯的。幸他安人贤德,暗自打发丫环前来说明,若月姑回家,再作商量。我才放心。竟不知月姑哪时方能回家?”

  言语间酒席已备,二人饮至半酣方别。再说树春与花子林甚然相得,每日传授擒拿手法。这日花子林正与奶奶凌氏闲谈,凌氏得知树春乃是上杰儿子,一时想起前情,当初我爹爹被上杰气成一病,命归黄泉,我母亲相继而亡,如今仇人之子在此,怎得干休?若不乘此时报冤,怎泄胸中之恨?我想下一计摆布他便了。便叫丫环春香密约树春上楼,待我今夜结果他性命。切不可泄漏机关。

  春香口里答应,心内想着:不知主母因何故这等性凶?我不免到花园悄悄报与柳相公,叫他早早回家,免遭其害。看官听说,那凌氏之父名叫凌文韬,亦是两榜,历官工部尚书。只因为官不正,被上杰羞辱一场,愤恨成病而死。夫人陈氏,亦相继而亡。膝下并无男子,单此一女,配给花子林为妻。今日凌氏闻知树春与花子林对酌,直饮至更深,花子林大醉靠桌睡去。树春见子林睡去,自己在园中独步赏月。再说丫环春香,来至楼上,寂静无声,想必是睡了,如今报他得知便了。我不免用言回复少奶奶,且待明日再作主张。即打从花园中而来。却好看见树春,便呼:“柳大爷在这里么?”

  树春着了一惊,抬头一看,忙问:“你是什么人,为何半夜三更在此做甚?”

  春香道:“我是服侍少奶奶的春香。”

  树春道:“既是丫环为什么独自更深夜静到此何事?”  春香应说:“只为少奶奶与你不知有何冤仇,欲相加害;我想大爷当今豪杰,名扬四海,所以不忍遭到毒手。特地前来通一个信。大爷切须小心提防为是。”

  树春道:“多谢姐姐美意通知,你且回去,恐人知觉。”

  春香即刻入内而去。树春一腹呆想,为什么与我结冤?再说宋文采恨花子林与树春结为兄弟,反将俺冷眼相视,难道俺宋文采反不如柳树春么?可恼这树春也把俺看不在眼里,任你有多大擒拿手法,管叫你今夜认俺手段。打算一番,主意已定。便挨到更深夜静,众人睡熟,即藏了宝剑,从花园来至中楼。花子林正依桌而睡,宋文采一时心忙,仿佛看不甚明,将剑砍下,大喝一声:“狗男子。”

  花子林梦中跳将起来,宋文采又是一剑,花子林身首分开,登时一命归阴。宋文采满心欢喜,回归书房而去。且说树春在园中步月,一腹怀的鬼胎,不知凌氏欲加相害,是因何故?想来想去,再摸不着。将尽三更之后,方才回楼,叫声:“兄长。”

  不应。上前一看,见身首异处,吃了一惊道:“不好了,谁人来此杀你!”  放声大哭,惊醒了看园的花春,连忙上楼问道:“柳大爷为何半夜三更叫鬼?”

  树春道:“你家少爷,被何人杀死了!”  花春闻言大惊,上前一看,果然是真。慌忙入内,报与少奶奶得知。凌氏闻知大哭,即带了使女提灯而来,唤起合府家人,将树春拿祝闹动两旁邻居,俱来观看。地方官前来相验,就将树春带回收监。柳兴连忙走到张家报知,永林夫妻二人大惊。张金定惊得手足俱冷,无计可施,只得打发柳兴到监探望。

  柳兴又到华府报知六位姐妹,个个面面相觑。华鼎山夫妻十分忧闷,自不必说。再说县官姓魏名志贤,乃是清廉正直怜才惜士之官。那日早堂,带了树春审问,难以结案。晓得其中必有委曲。又想树春乃是上杰之子,况上杰为官,铁面无私,单传此子。我看树春一表非俗,决成大器,岂可屈打成招?若要周全他,又碍人命关天,且花家亦不肯干休。左思右想,一时无计可施。只得退入后堂,坐在椅上,想及此事,实在两难。两旁站着二位公子,大公子魏光,二公子魏烈兄弟二人,见父亲审问此案,难以判断,正在烦恼。魏光拉着魏烈道:“兄弟,我想此件事情,实在难审。若枉屈无辜,罪名有关。若欲释放,又防花家起了波浪。未知贤弟心中别有主见么?”

  魏烈道:“以弟想来,小弟愿欲将身抵了柳涛罪名,以解爹爹之忧。未知兄长如何主意?”

  魏光笑道:“然与我所见俱同。”

  兄弟两人,便将此事禀知父母。魏爷听见此言,一时难以开口。江氏夫人甚然贤德,即应道:“我儿,你不可有口无心。”

  魏老爷不忍,吊他起来,又见他兄弟二人争先要去,无奈即传令禁子,不许人等进监探望。尤恐漏泄机关。到一更时候,密传沈太牢入内,魏老爷道:“你可将柳涛带进来。”

  沈太牢心内疑惑,不知何故,连夜吊了柳涛,只得连声应诺而去。少刻带进,魏老爷一见笑道:“老兄受亏了!”

  树春道:“此事柳涛命中所招,有何怨言?”  魏大爷吩咐沈太牢松了刑具,一面叫说:“我有事欲与你商议。”

  沈太牢道:“不知老爷有何见教?”  魏老爷道:“我今欲救柳涛,将公子抵换,切不可走漏风声。”  沈太牢沉吟半晌,方才应说:“老爷吩咐,敢不从命。只是柳涛人人认得,倘有败露,不但老爷前程干系,连小人性命也是不保。又是公子,怎甘心代监受刑?”  魏老爷道:“魏光甚是孝行,且说自己发心的,再无后悔。你只管放心,包你无事。”

  沈太牢方才依允道:“既如此,监中之事,小的料理便了。”

  魏老爷又向树春说明,树春不肯道:“此事我命中应遭此厄,决不敢带累大公子。”

  魏老爷再三相劝,树春没奈何,只得允从。同到书房饮酒。忽听见谯楼鼓已三更,沈太牢在外催促,快些打点。树春便脱下衣服,与魏光对换穿了,父子二人,十分苦楚而别。树春亦觉下泪。沈太牢将魏光上了刑具下监而去。魏老爷夫妇放声大哭,树春上前劝解,说:“多承美意,生死难忘。此去杭州,决意寻访凶身解救公子无事。老爷休得伤悲。”  魏老爷止泪道:“贤契,你若回家,不可露人耳目。”  树春答应晓得,那夜就在私衙安歇,次日辞别魏老爷夫妻,改名魏光,换了一身华服,带了盘缠等,到定更后,悄悄出了私衙,一直来到官塘上。只见一座关帝庙,就在庙里坐下。左右思想,又惊又喜。却说太湖上有两个拐子,兄弟二人,一个名刁龙,一个名刁虎,专在江湖上拐了人家子弟或断其手足,或哑其声音,在街上求乞,讨铜钱养活他二人。那日船摇到嘉兴地面而来,要拐几个人去做买卖。兄弟二人,把船泊住了。刁龙道:“自来月色光明,上岸闲行一回,倘有卖买,见机而作。”

  刁虎依言,二人上岸步行至关帝庙前。见一个小后生,抬头看天,自言自语的,二人一见欢喜忙问道:“原来是一位相公,为何夤夜独自在此,未识相公尊姓大名?”

  树春答应道:“小生姓魏名光。”

  刁虎道:“观相公音语不是嘉兴人的口气,正是杭州人么?未知宝舟泊在何处?”

  树春道:“没有船的。小生有一敝亲住在放生桥,初到这里,一时认不得路,等到天明,方要前去。”  刁龙说道:“呵呀,若说放生桥,弯弯曲曲,曲曲弯弯,只怕相公人地生疏,况且天色已晚,不便寻找。不如到小弟船中一叙,明日再作道理。”

  树春不知是计,即随同刁龙刁虎下船而来。刁龙说道:“相公请坐,我们吃了夜饭,随即开船,兄弟拿茶来请相公吃。”

  刁虎答应,即拿了茶,暗将毒药倾在杯内。此药乃是异授奇方,名曰蒙汗药,凡人吃了,遍身酥麻。刁虎满面笑容,双手递进说道:“相公吃茶。”

  树春正觉口渴,接过一饮而荆不觉头晕眼花,手足麻木,难以挥动。一时软倒在舱内。刁龙刁虎连忙去其衣服靴袜,又将毒药将树春周身探擦,可怜一位英雄,遇了拐子,欺侮得这般光景。正是:已备牢狱苦,仍罗奸拐灾;方知时未遇,不幸一齐来。如今虽然身子难以转动,声音可出喉,刁龙又将一粒哑口药放入口中,树春自吃这口药之后,再说不出言语。

  刁龙刁虎把船开往苏州,令树春沿街乞讨。限定每夜回来交铜钱一百文,如少分文,便要苦打。此言暂且丢开。再说众位姐妹,个个烦恼在心。华鼎山夫妻放心不下,差人到监探望,哪晓得魏老爷晓谕人命案情重大,不许犯亲等人进监探望。华鼎山没奈何,只得罢了。又说柳兴赶回家中,把情由细说一遍,柳太太闻说,两泪淋漓,心中如刀剜箭钻一般。吩咐家人,速备下船只,待我到嘉兴与这贱官理论。家人使女连忙收拾行李物件,搬下船中。柳太太下船往嘉兴而来。